東漢末年,皇權實際上已經瀕于死亡,或者說名存實亡了。
曹操堅持政治改革和制度創新,重建中央集權制度,改造中央決策機制,建立統一指揮的中央軍隊,加強對各級官吏的監督,強調用人唯才,從而抑制大族勢力的擴張,使魏國不斷強盛起來,為統一全國奠定了基礎。
曹操迎漢獻帝都許,是他重建皇權的開始。
這個皇權名義上是東漢的皇權,獻帝是皇帝;實際上卻是曹家的皇權,曹操行使著皇帝權力,只差沒有直接登上皇位。
這里講曹操重建皇權,不僅是說曹操在東漢皇權名存實亡的情況下,重新建立起皇權統治,更重要的是曹操重建的皇權,是包含著對皇權制度的改造與創新。
建安初,曹操任司空、錄尚書事,也就是以宰相控制軍國大權。
史稱:「自都許之后,權歸曹氏,天子總己,百官備員而已。」(《后漢書·董卓列傳》)
袁紹在討伐曹操檄文中攻擊說「尚書記朝會,公卿充員品而已」(《三國志·魏志·袁紹傳》注引《魏氏春秋》),并非誣蔑。
獻帝朝廷上的公卿、尚書、侍中等有職無權,可有可無,故《魏志》中除荀彧等數人外少有記載。建安十三年(208年),復置丞相,當然由曹操擔任。司空只是三公中一員,而丞相則總攬朝政,于曹操控制軍國大政更加名正言順。
這時皇權的實質是,宰相執政,政出霸府,只是名義上仍以獻帝的詔書出現。
從制度層面說,曹操的霸府主要有三個職能。
曹操決策的文書由霸府的記室起草,《后漢書·百官志》載三公僚屬有記室令史,「主上章表報書記」。以曹操的文學修養擇人,當時擔任霸府記室者都是才華橫溢的著名文人。
《三國志·魏志·王粲傳阮瑀附傳》:
「太祖并以(陳)琳、(阮)瑀為司空祭酒,管記室,軍國書檄,多琳、瑀所作也。」
同傳注引《典略》:
「太祖初征荊州,使璃作書與劉備,及征馬超,又使瑀作書與韓遂,此二書具存。」
《北堂書鈔·設官部》注引《魏略》亦云:
「太祖常使阮瑀作書與韓遂,時太祖適出,瑀隨從,馬上具草。」
與陳琳、阮璃俱典記室的還有路粹,「至(建安)十九年,粹轉為秘書令」。
這里透露出原霸府記室,與建安十八年曹操稱魏公建宗廟社稷,所設秘書監之間的關系,即秘書監是由原記室組建起來的。
而曹操設秘書監,「典尚書奏事;文帝黃初初,改為中書,置監、令,以秘書左丞劉放為中書監,右丞孫資為中書令。監、令自此始也」(《晉書·職官志》)。
這就把記室、秘書、和中書省聯系起來了。
霸府設東曹、西曹、法曹、戶曹、倉曹等掾屬,最突出的是東曹典選官事。
《三國志·魏志·毛玠傳》:
「太祖為司空丞相,玠嘗為東曹掾,與崔琰并典選舉。其所舉用,皆清正之士,雖于時有盛名而行不由本者,終莫得進。務以儉率人,由是天下之士莫不以廉節自勵,雖貴寵之臣,輿服不敢過度。太祖嘆曰:‘用人如此,使天下人自治,吾復何為哉!’…大軍還鄴,議所并省。玠請謁不行,時人憚之,咸欲省東曹。乃共白曰:‘舊西曹為上,東曹為次,宜省西曹。’太祖知其情…遂省西曹…魏國初建,為尚書仆射,復典選舉。」
關于西曹的職能,《三國志·魏志·陳群傳》曰:
「屬呂布破,太祖辟群為司空西曹掾屬。時有薦樂安王模、下邳周逵者,太祖辟之。群封還教,以為模、逵穢德,終必敗,太祖不聽。后模、逵皆坐奸宄誅,太祖以謝群。」
東曹典選舉,而西曹所典似乎亦與選舉有關。
所謂「群封還教」,「教」就是曹操所頒布的任命模、逵的「教令」;教令由西曹發出,發出前西曹掾屬加以審核,認為不妥,則加封退還曹操。
魏國初建,即設立尚書省。
尚書省一方面源于東漢尚書台,另一方面則源于曹操霸府的行政職能。
大概在建安初年,時「軍旅勤苦,民心不安」(《三國志·魏志·程昱傳孫曉附傳》),易言之,即當時局勢還不明朗,勝負尚難以預料。
為防止軍心、民心浮動,曹操便設置校事以加強對群下的伺察和控制。
《太平御覽·職官部·都尉》引《魏略》曰:
「撫軍都尉,秩比二千石,本校事官。始太祖欲廣耳目,使盧洪趙達二人主刺舉,洪、達多所陷入,故于時軍中為之語曰:‘不畏曹公,但畏盧洪;盧洪尚可,趙達殺我。’」
曹操設置校事的目的于此可以一見。
不僅如此,在校事以外,曹操還設置刺奸之職,與校事同為監察之司。
《三國志·魏志·孫禮傳》曰:
「太祖平幽州,召為司空軍謀掾。初喪亂時,禮與母相失,同郡馬台求得禮母,禮推家財盡以與台。
又同書《高柔傳》云:
「(柔從兄)高干既降,頃之以并州叛。柔自歸太祖太祖欲因事誅之,以為刺奸令史。處法允當,獄無留滯,辟為丞相倉曹屬。」
就以上曹操霸府的三項職能而言,曹操設置秘書起草文書,由其草擬詔書,以分尚書台之職權,至曹丕在此基礎上更建立中書省。
這是自秦漢以來中央政治制度的一大創舉。
由于中書省的出現,三省制已經呼之欲出了。
東漢政權落入董卓之手后,皇權名存實亡。
漢獻帝無寸土及一民一兵,擁有土地、百姓和軍隊的是大族豪強和他們的代表人物如州牧、郡守等。
在兵荒馬亂的年代,軍隊最為重要,沒有軍隊,也就沒有了土地和百姓。ADVERTISEMENT
曹操迎漢獻帝都許后,這些州將、郡將們根本不把獻帝放在眼里,擁兵自重、割據自肥。
袁紹跨冀、青、并三州,公孫瓚據幽州,公孫度據遼東,昌布據徐州,張繡據南陽,韓遂、馬騰據雍州,袁術據淮南,劉表據荊州,劉焉據益州,還有孫策據江東。
此外,黃巾軍的余部汝南、潁川何儀、劉辟等,眾各數萬,河東白波帥李樂、韓暹等及平陽南匈奴右賢王去卑亦各擁眾成千上萬,而擁有小股武裝或筑塢壁自守的宗主豪強則不知有多少。
還應該注意到,大至州將,小至塢主,這些擁兵割據者與他們的部曲、佃客之間的人身依附關系。
東漢末年以來,失去土地和困于戰爭的農民,去請求大族豪強的保護;大族豪強便在屯塢自守、筑壁相保的過程中,采取軍事建制,部勒他們的族人賓客和佃客,使成為武裝的部曲,這時的私部曲,有時亦稱為家兵,形成一種強烈的人身依附關系。
而小塢主又去依附擁有更大勢力者如郡將、州將等,這是更高一層的依附關系。ADVERTISEMENT
于是,這一層層的依附關系迅速發展起來,滲透到一切社會關系中。
從建安元年(196年)到十三年,曹操統一北方走過艱難的歷程。
在削平割據、統一北方的過程中,大族豪強武裝大多歸順曹操。
曹操為籠絡這些大族豪強,也因暫時無力打散和整編他們的軍隊,故仍以他們為將,讓他們統率各自的部曲,這樣做可以避免大族豪強離心,軍隊發生嘩變。
《三國志·魏志·李典傳》:
「典從父乾,有雄氣,合賓客數千家于乘氏。初平中,以眾隨太祖,破黃巾于壽張,又從擊袁術,征徐州…時太祖與袁紹相拒官渡,典率宗族及部曲輸谷帛供軍。」
李乾是帶著私部曲歸附曹操的,乾仍領其兵。乾死,由子整領兵。整死,則由養子李典領兵。李乾帶來的士兵與李氏有著強烈的人身依附關系的,有稱宗族,有稱部曲。ADVERTISEMENT
同書《張遼傳》:
「少為郡吏。漢末,并州刺史丁原以遼武力過人,召為從事,使將兵詣京都。何進遣詣河北募兵,得千余人。還,進敗,以兵屬董卓。卓敗,以兵屬呂布…太祖破呂布于下邳遼將其眾降,拜中郎將。」
為有效地控制建立在依附關系基礎上的大族豪強武裝,為適應征伐戰爭的需要,都督制應運而生。
建安二年,曹操派遣鐘繇「督關中諸軍」,企圖控制關中馬騰、韓遂等。
《三國志·魏志·鐘繇傳》稱:
「時關中諸將馬騰、韓遂等各擁強兵相與爭,太祖方有事山東,以關右為憂、乃表繇以侍中守司隸校尉,持節都督關中諸軍,委之以后事,特使不拘科制。繇至長安,移書騰、遂等,為陳禍福,騰、遂各遣子入侍。」
這是有關曹操任命都督的最早記載,此事又見同書《衛覬傳》注引《魏書》:
「是歲關西諸將,外雖懷附,內未可信。司隸校尉鐘繇求以三千兵入關,外托討張魯,內以脅取質任。」
由此可知,是時馬騰、韓遂名義上歸附曹操,實際上并不聽命于曹操。ADVERTISEMENT
雖然這都督只是名義上的,鐘繇所能做到的只是「脅取質任」,而不可能直接指揮這兩支軍隊。
因為歸順的大族豪強軍隊的兵力往往不多,當數支軍隊聯合作戰時,必須有人統一指揮。
上引《李典傳》又說:
「遣破虜將軍,與張遼、樂進屯合肥,孫權率眾圍之,遼欲奉教出戰。進、典、遼皆素不睦,遼恐其不從,典慨然曰:‘此國家大事,顧君計何如耳,吾可以私憾而忘公義乎!」
這就是說,這幾支互不統屬的軍隊共同作戰,即便張遼奉有曹操教命,但仍恐諸將不從,既然不能對各領私部曲的各支軍隊進行重新整編,那就必須任命一個臨時的主帥來統一指揮。ADVERTISEMENT
于是,我們看到這樣的例子:
建安十六年,「太祖討馬超,以(曹)仁行安西將軍,督諸將拒潼關,破超渭南。蘇伯、田銀反,以仁行驍騎將軍,都督七軍討銀等,破之」(《三國志·魏志·曹仁傳》)。
建安二十一年,夏侯惇「從征孫權還,使惇都督二十六軍,留居巢」(《三國志·魏志·夏侯惇傳》)。
這是曹操任命的兩種類型的都督,其共同點是,無論是曹仁還是夏侯惇,都是統一指揮多支軍隊的統帥;其不同點是,曹仁指揮作戰,而夏侯惇指揮戍守。
這就是說,由互不統屬的軍隊參加同一戰役或駐守同一防區時,曹操臨時指定一名將領為統帥,這個統帥叫都督。
關于都督制的淵源,史家以漢光武置督軍御史,或以漢順帝遣馮赦督揚、徐二州軍事作為都督制的起源,從形式上看固然不無道理,但究其實都督制乃是建安年間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,是依附關系發展到一定程度的產物。
東漢初、中期因戰爭需要也偶有都督之稱,但終于沒有形成制度,其原因即在于此。
總之,曹操為加強對地方和軍隊的控制,逐漸設立都督。ADVERTISEMENT
起初以鐘繇、程昱、荀衍、杜襲等都督州郡,管理地方軍務;后又在諸軍之上任命都督,統領諸軍和協調諸軍事務,這當是都督諸軍事名稱的來源。
都督制是適應建安年間中央與地方、中央與軍隊的關系的需要而產生的。
尤其在統一北方之后,曹魏的防務極為繁重。東面青、徐、揚、荊一帶與孫吳毗鄰,西面雍、涼地區與蜀漢交界,北面幽州還要防御烏桓鮮卑,于是,曹魏以州或地區為單位,布置眾多兵力長期駐屯。
而為了有效地統轄和指揮這眾多的軍隊,便需任命都督加以統領,這就是後來西晉羊祜所說的「昔魏武置都督,類皆與州相近」(《晉書·羊祜傳》)。
如上所說,當時御史猶冠以督軍之名,那麼,曹操為什麼不使用御史督軍,而要另外任命都督呢?ADVERTISEMENT
原因有三:
其一,御史台是東漢朝廷機構,對曹操來說,自己統率的大軍卻要由隸屬朝廷的御史去當督軍,即使軍權不旁落,指揮起來也很不方便。其二,御史台既然屬于東漢朝廷,其實是徒有虛名的機構,以至于後來魏文帝曹丕和許多朝官竟不認識御史官。如此機構豈能承擔起督軍的重任!其三,御史督軍,責任是監督將領,以當時的御史台官去充當統領豪強武裝的角色,亦難以勝任。
在都督制的肇始階段,都督作為中央官,都督所部的軍隊則是中央軍。因此,這個變化是由大族豪強武裝向中央軍轉化,由隸屬私人的家兵、部曲向隸屬國家的士兵轉化,有利于抑制地方勢力,加強中央集權。
改造大族豪強的軍隊與加強中央對軍隊的直接控制,這就是都督制設立的意義所在。
當然,對于設置都督這樣的重大舉措,曹操不能無所顧忌。
不設都督,不足以控制駕馭一個州或一個地區范圍內的多支軍隊,難以應付邊境大規模攻防戰爭的需要;設置都督,賦予都督統領數萬大軍的權力,又容易形成鞭長莫及、尾大不掉之局,這大概是終曹操之世都督制未正式定型的緣故。
曹操以知人善用著稱,不拘一格、不問門第提拔使用人才,拔于禁、樂進「于行陣之間」,即從士兵中提拔;取張遼、徐晃「于亡虜之內」,即從降將中任用;「其余拔出細微,登為牧守者,不可勝數」(《三國志·魏志·武帝紀》注引《魏書》)。
後來,他甚而提出只看才不看德的「唯才是舉」的極端方針。在此背景下,他接連頒布三道「求賢令」。
曹操出身寒族,祖父為「閹宦」,雖其父買了個三公做,雖他也從孝廉入仕,歷任洛陽北部尉、頓丘令、議郎等官,但這都改變不了他寒族的身份。
他也曾極力向儒家大族靠攏,想當一個名士。
在《自明本志令》中,他說:
「自以本非巖穴知名之士,恐為海內人之所見凡愚,欲為一郡守,好作政教,以建立名譽,使世士明知之。
但「贅閹遺丑」像一頂帽子高懸在頭頂上成了曹操的一塊心病。
一生中,他一直受出身問題的困擾。他在統一北方當了宰相,人臣之貴已極,而儒家大族們卻在背后竊竊私語,攻擊他有「不遜之志」。
他憤憤不平地辯駁說:
「身為宰相,人臣之貴已極,意望已過矣。今孤言此,若為自大,欲人言盡,故無諱耳。設使國家無有孤,不知當幾人稱帝,幾人稱王!」
以他的這種家族背景,他在思想觀點、經濟利益、政治態度諸方面與世家大族截然不同,「他的思想和政策,一般都帶有打擊世家大族的特點」(田余慶《秦漢魏晉史探微》)。
在解讀三令時,如果把三令片面地理解為曹操只要才不要德,那三令就斷無可取之處。
實際上,曹操不是不要德,只是不要儒家大族的所謂德。
曹操認為,儒家大族所秉持的所謂修身、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之道德方法,所謂仁孝廉讓已經腐朽,只具虛偽性與欺騙性。
按照儒家大族的金科玉律,有德就有才,那麼他們是天生的有德,而德與才同,德與才合。ADVERTISEMENT
東漢以來,所謂的鄉舉里選,就是儒家大族完全壟斷了官更的選舉。
為偽造仁孝廉讓,獲取虛譽,他們不惜弄虛作假,欺騙世人,至于「舉秀才不知書;察孝廉,父別居;寒素清白濁如泥,高第良將怯如雞」。
曹操的三令,就是要揭露這種道德標準、價值體系的真面目,就是要顛覆德與才同、德與才合的欺世之談,改革原來的選官制度。
所以,陳寅恪認為「故孟德三令,非僅一時求才之旨意,實標明其政策所在,而為一政治社會道德思想上之大變革」,真是一語中的之論。
這三令是曹操的政治宣言,不僅宣告對于選舉制度的改革,更是宣告思想意識的革命。可惜因為有的人望文生義,未能理解曹公三令的真諦所在。
(正文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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